面對曹芳的詢問,鐘琰既興奮又不安。
她委屈自己,入宮為女史就是為了王渾入仕。天子第一次見她就說到了王渾,可謂心想事成。
可是天子也給她出了一個難題。
天子沒有直接授予王渾官職,而是詢問王渾的能力。除了留下足夠的回旋空間外,也有考校她的意思。
既考校她的眼光,也考校她的態度。
如果將來王渾入仕,不能稱職,她也有責任。
想到之前天子對她的文章的評價,她不覺得天子會輕信她所言,不做驗證。
在這種情況下,她最好的選擇是如實而言。
可是她更清楚,王渾的優勢在軍事,但他本人的志向卻不是軍事。如果她向天子坦言,天子按照她的建議,安排王渾從軍,王渾肯定不滿意,說不定還會埋怨她。
可若是不說真話,以王渾的實際能力,恐怕也很讓天子滿意。
一時間,鐘琰猶豫不決。
曹芳看在眼里,無聲地笑了笑,輕揮衣袖。“看起來,女史沒有準備。不急,你考慮好了再回復。”
“謝陛下。”鐘琰窘迫地拜謝,退在一旁。
甄瑜看在眼里,有點不好意思。是她安排鐘琰在天子面前出現,如今卻讓鐘琰受窘,實在有些過意不去。
“陛下,征南將軍好學向道,為子弟取名擇字頗有道風,其子弟想必對道學也是有研究的。”
曹芳有點無語。
甄瑜啊,你是皇后啊,有必要這么卑微嗎?
“好道未必知道。”曹芳淡淡地說道:“從道經里選幾個字做名字,最多是慕道而已。那些靜坐苦修的道士都未必知道,何況只是將道經當作談資的。”
甄瑜不善言辭,見天子不悅,也不敢再說。
鐘琰卻有些怒了。
天子這話不僅意指王昶、王渾父子不知道,還有暗指她的意思。
在此之前,她就聽說天子調侃她取名琰有追慕蔡琰的意思。
這本來沒什么,她的確仰慕蔡琰,可是天子這意思分明是說她力不能及。
這不能忍。
鐘琰輕咳一聲,躬身而拜。
“陛下,妾冒昧,敢向陛下請教一二。”
曹芳瞥了她一眼,漫不經心地點點頭。他知道鐘琰心高氣傲,入宮是迫不得已,肯定會找機會發難,也早有心理準備。
此刻順著甄瑜的話提及道經,就是引鐘琰發言。
真要說儒學,他未必有優勢。可是談玄論道,他還真不怕任何人。
所謂玄學,說起來是三玄——《周易》、《老子》和《莊子》和佛學之類的高大上話題,其實還是一些方法論、世界觀之類的哲學范疇經典話題,而且屬于比較膚淺的那一類。
這些話題本來就沒有定論,最后大多淪為詭辯。
“陛下是否以為,清談玄論并非問道,靜坐苦修才是?”
“是的。”曹芳毫不猶豫,脫口而出。
“那老子、莊子也靜坐苦修嗎?”
“理當有之。”
“何以見得?”
“你體驗過恍兮惚兮的狀態嗎?”
鐘琰微怔,沉吟片刻。“偶爾有之。”
“有沒有覺得那時候的心境特別空靈,常有難以名狀的自在,或苦思不得的難題豁然而解,或文思泉涌,妙句偶得?”
鐘琰眼中露出一絲訝色。“陛下……也有?”
曹芳沒有回答鐘琰的問題,接著說道:“這就是靜坐苦修追求的狀態,也是得窺大道的必由門徑。對你而言,只是偶爾得之,縱有靈光閃現,不過是幾句絕妙好辭罷了。老子、莊子修行有得,才能寫出《五千言》《逍遙游》這樣的大作。若非如此,豈能滿篇粲然,字字珠磯?”
鐘琰愣了半晌,臉上泛起微紅。“陛下有過這樣的體驗嗎?”
曹芳一本正經的嘆了口氣。“以前經常有,現在嘛,政務纏身,很難再有這樣的心境了。”
“那陛下有何心得,能否賜教?”
曹芳盯著鐘琰,目光灼灼,看得鐘琰渾身不自在,想避開,卻又不敢輕舉妄動。
“你知道西方的浮屠道(佛教)有開悟一說嗎?”
鐘琰眼神疑惑,搖了搖砂。
曹芳咂了咂嘴,又道:“那你知道更遠的西方,有基督教嗎?”
“基督……教?”
曹芳眉頭皺得更緊。“那你知道西域有波斯國,其國有拜火之教嗎?”
鐘琰徹底無語了。
曹芳說的這些,她一無所知。
“陛下說的這些……都是蠻夷的學說吧?”
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”曹芳淡淡地說道:“天下之大,風土各異,人情有殊,但最精妙的學說卻是殊途同歸。你連那些學說都沒說過,只知道中原那幾部書,焉知他們所言是真是假,又有幾分偏頗?”
曹芳收回目光,微微一笑。“就算朕告訴你體悟,你敢相信嗎?”
鐘琰的臉騰的紅了。
曹芳的語氣很隨和,但隨和背后卻是深深的不屑。
甚至不屑與她爭論。
她從小到大,一向以才思敏捷著稱,被人稱作才女,何曾被人如此輕視過?
“妾不才,敢請陛下賜教。”
曹芳眉心微微皺起,有一些不耐煩。他想了想,說道:“道經有言,‘道之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’。這一段話,當與‘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’相對照,說的正是天地形成之前,混沌初開的景象。你能理解嗎?”
“能。”鐘琰點點頭。
她聽得聚精會神,以至于點頭的時候非常用力,不僅頭上的發髻跟著晃動,連插在頭發里的步搖都險些甩出來,金珠晃動,叮叮有聲。
“你見過類似的情景嗎?”
鐘琰再次愣住了。“沒……有,混沌先天地而生,豈是可見之物?”
曹芳笑笑,帶著一絲無奈。
“混沌雖不可復見,類似的情景卻一再出現,只是看你用不用心罷了。比如演陣之時,數千人初聚于校場之上,既無行伍,又無陣型,一片混亂。雖有號令,無人能聽。雖有旗鼓,無人能見。待人心初定,各歸其處,行伍初見,陣型略顯。再然后,橫豎整齊,部曲清晰,聞鼓而進,聞金而退,不就是一次由混沌而天地萬物的重演嗎?”
鐘琰恍然,隨即又說道:“莊子曰,倏忽為混沌開七竅而混沌死,失大道之天然。依陛下之見,尚規矩而輕混沌,豈非舍本逐末,舍道而就術?”
“無欲以觀其妙,有欲以觀其徼,本是一體兩面,何來舍棄?”曹芳無聲地笑了,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。“坐而論道,卻不能起而行之,既不能知其徼,又不能得其妙,只剩下大言不慚而已。此等清談之徒,朕不取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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